谈人格问题

四日一早，就坐在这里，敲打东西，想谈人格问题。看到人格一词，鲁迅的形象就出现在我的脑中，……我的文章里一再表示过：鲁迅的人格是伟大的。

可是，很多骂鲁迅的人，不以为然。岂止如此？我想选一个，骂得最恨，最毒，又要有名气，还要有多人崇拜的人为例。想来想去，还是选到骂鲁迅的头等货苏雪林。她从鲁迅的《打落水狗》谈起，骂鲁迅为“死狗”。说“鲁迅的心理完全病态，人格的卑污，尤出人意料之外，简直连起码的‘人’的资格还够不着。”一般的常识，骂人的话，可以不要根据，说“人格的卑污”，“起码的‘人’的资格还够不着”这些没有事例作根据的说法，是白费口舌的，因为别人不相信。骂，有非常不同的效果，因为我非常相信，苏雪林对鲁迅痛恨之情，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。

人格是什么？人格有何用？人格一（kg）要多少钱？这三个问题，我很认真观察、分析过，感到能弄清楚的人很少很少。读书人也是这样，读很多书的人，好像更糊涂。真是一样饭，养千样的人呀。我想到一个小孩饿肚子的故事，很能清楚地说明人格的问题。

那年我12岁。我爸被抓去劳改后，我妈脾气很坏。我是老大，特倒霉：骂，是不隔日的，甚至一日，两三次；打呢，最多隔两日。确是没有办法活下去，想死，又不知怎么样死。老实说，我不怕死，死了，不就是没有我，那不是很好的事吗？那天傍晚，我提着一篮满满的兔草回到家，还没有放下，我妈拿起竹穗拼命抽打我的脚，实在受不了啦。我蜷宿起来，她就打我的背和屁股。骂我没有把菜罩盖好，现在唯一的蒸饭钵头被鸡打破，一家人以后不要吃饭啦，……。六岁的大弟弟挨了几竹穗，哭得比我凶。三岁的小弟弟，吓得不敢哭，坐在灶炉坑里。我乘她没注意我的时候，偷偷溜出来。天己黑了，我不怕鬼和蛇，直往荒楼的稻草房走去。

不久，我就仰天躺在稻草捆上。我静静地想：我爸被抓后，我妈变了，我的邻居也变了。邻居的大人不进我的家门，小孩不但不进我的家，就是我们三兄弟找他们玩，他们也不肯和我们一起玩，骂我们是四类分子。亲戚还好，我大舅就来过我家，他给妈三块钱，说是爷爷寄回来给我们买盐的。爷爷！是的爷爷，他十分爱我。有人说：我是爷爷掌上的明珠。对啦，没错，天一亮，就进城去找爷爷。爷爷，爱我的心，一定不会变，不会变的！

什么时候睡着了，我不知道。我知道，我醒来的时候，天大亮了。糟，我妈看到就不好。别人看到，我不怕，他们不会来管我的。我走弯曲的小路，离家五六里路远，我上了大路。大路直，当然比较快到城里。哎，到城里有六十里路，太远了一点。到了隘头，生产队很多人出工了。突然，我的肚子几里咕噜叫起来，好饿啊！唔，我的脚不错，瞧，它一前一后努力往前走；肚子，不像话，还在叫，再过几年，我就十六岁啦，十六岁的人，是个男子汉。男子汉就是男子汉，什么困难都不怕，勇敢地往前走，走呀走，拼命往前走，莫回头……。唔，口发干，还有苦，对啦，这好解决，我靠近那沟，趴在地上喝水。山里流出来的水，好喝，还有甜味呢。嘿，痛快，肚子饱啦；口也不渴了。怎么搞的，背有点痒，反掌去擦一下，唔，痛呀，屁股也痛，脚也痛。脚痛可看见，那是竹穗抽的，头还黑，尾变红啦。唔，乘肚子饱，赶紧走，饿了会走不动的。向前走，莫回头，我是一个男子汉，努力往前走，……。唔，喝水尿多，我到马路边树下拉尿，常常是尿流直下冲树根，有一次把一群蚂蚁冲走，救了一条蚯蚓……。水，就是水，不要说不如干饭，就是稀饭也不如。刚才饱饱的，拉了几泡尿，肚子又那么饿，哪有饿得这么快的。

……离城不远了，来往车辆多，行人也多，路边的水也越来越难喝，有涩的，有苦的，也有汽油味很浓的，……真他妈的！

到爷爷家，门锁着。旁人说，他出去啦。他会去哪里呢？随脚来到林家祠堂，这就是他们的食堂。出食堂的后门，入后门就是饭店。饭店也是他们商业局开的。有快二十张的桌子，摆成几行。临街的那一面，有一巨大的煤炉横档着街上来往的行人。如果你要进饭店，就从煤炉的左边走进来。说是饭店，不卖饭，只卖清汤米粉和面。两毛钱二两粮票一碗，上面还有几条红白的猪肉条。我一进后门，就看到七八个顾客，散落在桌子上吃他的面条或米粉。也看到五个要饭的孩子看他们吃，其中二个是女的。一个男孩比我高一点，他很瘦，要是他跟我打起来，我一定打赢他。要吃到顾客的剩汤，不容易。他们眼明、手快，脚也极灵。顾客有剩汤的，他还没站起来，小要饭的就到位了。一个顾客端了一碗面，来到我前面的桌子坐下吃。我想，这是天赐我的良机，更使我高兴的是，还剩半碗，他就站起来……我想，要撕下脸皮去吃那面，就在我迟疑的刹那间，那两个女要饭的己伸手去抢碗里的面条。我明白：我很难撕下自己的脸皮，饿就饿吧。饿，实在难受，没有想到的是，撕下自己的脸皮更难受呀！我走出饭店的大门，从大街回到爷爷的家。

爷爷回来啦！爷爷的家很小，就是一个小房间，外面天没黑，它就暗下来了。他坐在他的矮凳上；我坐在他的床上。他问我有什么事来的，我哭诉说被打的事。他塞给我一个馒头，为我倒了一杯水……外面突然拉亮了电灯，借着灯光的折射，我发现爷爷的泪珠成串往下掉，他说，“妈妈比你更苦。”当我说，“饥饿难受，撕下自己的脸皮更难受”时，爷爷则说，“好，你己经有人格了！人格高尚的人，不吃嗟来之食而饿死”。

现在社会，确是有一千样的人。很多人没有人格，他做的坏事，绝对保密；如果你揭露他，他就千方百计把你消灭。不过，他既然做了坏事，那你分析他做的事，也能分析出他的人格是怎么样的。就以苏雪林的事为例。

她是女的，女性在封建社会要争取的自由特别多。她的脚没有被缠，那是她的不愿意，并且得到母亲的支持，而有一双自由生长的脚；她争取到与男孩一样出外读书的权利。她的婚姻不自由。屈从于父亲，与一位留学美国回来的人结合。强扭的瓜不甜，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被强迫与不爱的男人做爱，她会感到奇耻大辱；苏才女法国留学回来与那个美国回来自己不爱的男人做爱，感觉如何？从她以后不欢而散来看，人格受损大概是有的吧？说人格不全，大概没有什么语病吧？【死后他的羽党和左派文人更极力替他装金，恨不得教全国人民都香花供养。鲁迅本是个虚无主义者，他的左倾，并非出于诚意，无非借此沽名钓利罢了。但左派却偏恭维他是什么‘民族战士’、‘革命导师’，将他一生事迹，吹得天花乱坠，读了真使人胸中格格作恶。左派之企图将鲁迅造成教主，将鲁迅印象打入全国青年脑筋，无非借此宣传共产主义，酝酿将来反动势力。”】这是苏才女骂鲁迅的话，但是鲁迅己经死了，她骂“他的羽党和左派文人”，还骂“左派之企图将鲁迅造成教主，将鲁迅印象打入全国青年脑筋，无非借此宣传共产主义，酝酿将来反动势力。”在台湾，骂就骂呗，勇敢地骂就是了，跟“反动势力”斗到底就是了。可是，她自己还没有死，就想到自己以后要埋在妈妈的尸骨旁，于是偷偷与“反动势力”的头面人物通消息，试探自己的想法是否可行。据闻：前几年苏才女的骨灰确实埋在她妈妈的尸骨旁。为了一己之私，而改变态度，这就不是人格不全，而应该说没有人格了。